知世论人,当需了解之同情,因为世上绝大多数人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首先考虑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件艺术品的背后大多隐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但或许只有极少数的鉴赏者或研究者,才能够发现其中的“秘密”。 南京博物院藏宋人佚名《桃花鸳鸯图》轴,绢本设色,尺寸为105.3厘米×49厘米。南京博物院收藏宋元书画不多,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五册)中此图的编号为“苏24-0006”。这是一幅工笔设色花鸟画,画的上半部分画四五株白色而略带浅黄的桃花枝,花下岸边卧立有两只彩绘鸳鸯,右下角为几棵双钩蒲草和野花。从整幅画面的构图笔墨来看,技法精湛,设色雅逸,有明显院体画的风格特征。又从绢质的老化系数判断,将此图断代为南宋中期左右的院画作品,应该可以接受。此图为单幅绢,幅阔49厘米,南宋中期绢绫的幅阔可达80至100厘米之间。但此图极可能已非原貌,左右两侧似有过裁割,尤其是右侧部分的图像疑似不全。 《桃花鸳鸯图》原为吴湖帆旧藏,裱边上有其两跋。此图曾在吴湖帆《吴氏书画录》卷一中著录: 南宋院本桃花鸳鸯图长三尺零八分,阔一尺四寸七分。无款。 桃花鸳鸯图立轴。项氏天籁阁藏。旧签一行,审出梁蕉林相国手笔。 南宋院画本桃花鸳鸯一幅,旧签题云“项氏天籁阁藏”,惜无著录可据。余如笔致工丽,恐世传徐、黄真迹不是过也。 此画虽无款识,不知出何人手笔,而渲染之工、敷色之丽,崔白、赵昌而外殆无可及,洵古美术中无上神品也。据故宫贮藏宋人名迹之富,能如此精美绝伦,亦不数见耳。 据高江村《消夏录》卷二《五代黄居寀桃花鸂鶒图》,依宋尺度之,高三尺八寸毋差,宽二尺,则此本祗存一尺八寸半耳。审画意,两边似有被截之据,且无江村印,或因佗故同遭剪裁矣。抑此为宋代院中所摹,亦未可知。 吴湖帆上述文字的大致意思是:题签“项氏天籁阁藏”审为梁清标(号蕉林)手迹。可惜未见著录。但笔墨工丽,传世的徐熙、黄筌的富贵野逸派花鸟画也不过如此。此图渲染、设色方面,除了崔白、赵昌之外,无人能及。就算是故宫博物院藏宋人作品中,能够如此精美绝伦者,也属少见。吴湖帆据高士奇《江村消夏录》中著录的黄居寀《桃花鸂鶒图》的尺寸认为,《桃花鸳鸯图》可能经过剪裁。或许高氏所藏也是宋代画院中人临摹之作? 虽然吴湖帆在上述文字中不无自由心证和竭尽溢美之词,但在字里行间也可看出他对《桃花鸳鸯图》珍爱之情。每一个鉴藏家都难以避免时代和个人的局限性,后人无需为之大惊小怪,也不应过于苛责。以我的浅见,吴湖帆在《桃花鸳鸯图》的断代上没有较大的误差。如果再稍微“严紧”一点,此图的下限或可到南宋末及元初。它是标准的院体画风格,图上的折枝桃花尤为明显。 杨仁恺著《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1月版)第四册中的宋人《桃花鸳鸯图》条目下有按语说:“无款印。有吴湖帆两题。吴氏送与周鍊霞,经谢(按:即谢稚柳)购入给南京博物院。南宋。绝精!”但《桃花鸳鸯图》是何时赠送给周鍊霞的?吴湖帆弟子张守成(字子靖)有此图临摹本,画左上侧有吴湖帆题云:“宋院本桃花鸳鸯图。梅景书屋藏真迹。及门张子靖对临自存。壬午春吴湖帆题。”壬午即1942年。说明此时《桃花鸳鸯图》仍为梅景书屋珍藏。 我翻检手边吴、周两人的相关书籍,未见有此图赠送周氏的记载。我的推测是:吴湖帆在上世纪50年代初、中期,将《桃花鸳鸯图》赠送给周鍊霞。周早年擅画小写意花鸟或仕女等,但并不画工笔鸳鸯。而她画工笔鸳鸯始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大多是与吴湖帆合作画《荷花鸳鸯图》,且又多是应好友“点题”而作。图上常钤一方朱文闲章:“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故当时朋友圈中也将吴、周两人视为“鸳鸯侣”。莫叹天涯知己少,多情还是鍊师娘。 我近几年在书画拍卖市场中,曾经先后见过三幅吴、周合作《荷花鸳鸯图》真迹,均为纸本设色立轴。而周所画的工笔鸳鸯,几乎与《桃花鸳鸯图》一致,只是有时两只鸳鸯卧立的方向和设色稍有不同而已。由此可知,周鍊霞在五十年代中期才开始画工笔鸳鸯,或许她得到了吴湖帆赠送的《桃花鸳鸯图》作为范本。 我曾经在拙文《梅景书屋纪事·周鍊霞》一文中说过:“1949年以后,周鍊霞已失去了经济来源,丈夫徐晚蘋又去了台湾任职,半老徐娘,携家带口,艰难的生活境况可以想象。她因此‘最忆填词侣’,或许从中得到过吴湖帆的一些经济上的接济。就吴湖帆的人品而言,这种可能性是应该存在的。而她为吴氏代笔作词,写‘情词’或两人合作《荷花鸳鸯图》等,也算是一种情义上的回报和聊以取酬之举吧?”知世论人,当需了解之同情,因为世上绝大多数人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首先考虑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上世纪50年代末,上海朵云轩木板水印《桃花鸳鸯图》,付梓时将画面尺寸略微缩小,以七十七块饾版,数百次的套印,再现此图的神韵,成为了木板水印画中的精品之作。但周鍊霞何时、何故、何价将《桃花鸳鸯图》转卖给了谢稚柳?而谢又于何时将之转售或捐赠给了南京博物院?南博应该有入藏记录,容后再考。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件艺术品的背后大多隐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但或许只有极少数的鉴赏者或研究者,才能够发现其中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