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M.ERVINI A STEINBACH[1] 我曾在你的墓地盘恒,高贵的埃尔温,寻觅一块铭刻着“Anno domini1318,XVI Kal.Febr.Obiit Magister Ervinius,Gubernator Fabricae Ecclesiae Argentinensis”(主历1318年2月16日斯特拉斯堡的建造者埃尔温师傅逝世)的碑文,以便在这块圣地奉献我的崇敬。可一切探寻终归徒劳,也没有遇到一位你的乡亲能为我指点迷津,我的心境黯然!我这颗心,那时比今日更年轻、更温存、更痴騃、也更美好,曾向你许诺:一旦我能安然地享有财产,就尽我所能,为你建立一座大理石或沙岩的纪念碑。 但是,纪念碑对你又何足轻重!你早已为自己树立了一座最壮观的丰碑;尽管蚁虫爬匍于上,并不操心你的尊名,但你却和那些筑起高山、直插青云的建筑大师共存共荣。 很少有这样的人,凭借自己的智慧就把巴别塔的理想理解得如此透彻,如此深远,连最纤小的细节也具有必不可少的优美,就像这株上帝之树一样(指大教堂——译注)。也很少有这样的人,能幸遇千万双志愿之手,去挖掘那铺满岩石的大地,然后又魔术似地唤来一座奇峭的山峰,并在垂暮之年嘱咐他们的儿子:“我在心灵的杰作中与你们同在,在飘渺的天际完成这个开端。” 然而纪念碑对你又何足轻重!更何况出诸我之所建!当那些乌合之众叨念这些神圣的名字时,不是出于迷信,就是出于亵渎。面对着你的伟大,无知的浅薄之徒将会惊蹶,然而那些完美的灵魂不著一言,却自会将你识鉴。 因而,伟大的人啊,在我贸然地将修复过的小船又重新推入大海之前——与其说可能赢得好运,不如说可能遭遇毁灭——请瞻仰一下这片丛林,在四周,那些镌刻着我热爱的人们的芳名的树林,已变得一片葱郁。[2]我在一棵山毛榉上铭刻下你的名字,这棵树就像你的塔一样挺秀而高耸。我栓住它的四角挂上一方绢帕,它满载着礼品,恰似从云间向使徒们飘落的布巾,装满了干净和不洁的牲畜,[3]还有锦簇、鲜花、绿叶、干草和苔藓,香菇一夜间从地面涌出;这一切,都是我在一个普通的村庄漫游时,借植物消遣度日而悠然采撷的。现在我把它们敬献给你,直到它们在你的光辉之下又零落成泥,复归尘土。 “真是乏味,”一个意大利人走过去说道。“真是幼稚,”[4]一位法国人得意地打开刻有纹饰的鼻烟盒,结结巴巴地说。但是,请问你们可有什么作为,竟敢这样出言不逊! 古代难道没有天才从茔墓中奋起,它却束缚着你们,哦,你们这些拉丁人!你们匍匐在那壮观的遗迹上来乞得某些比例,靠那些神圣的断垣残壁来拼合起自己的楼塔,又因为能够讲述那些庞大建筑的细微尺寸和线条,便自以为是艺术秘诀的保护者。可是如果你们更多的是感受而不是测量,那么,你们就会感受到你们所凝视的高大建筑的精神,你们就不会仅仅去因为古人建造了而且它是美的而模仿它。你们将能够创造出必然而真实的设计,一种充满活力的美也将从中涌出。 在这方面,你们以外观的真和美,粉饰了内在的必然性。你们被圆柱的辉煌效果所打动,也去使用它们,并把它们镶入壁中。你们还想建造成排的圆柱,并围绕圣彼得大教堂的前庭广场环造通向这里、通向那里,实际上哪儿也不通的大理石通道。对这种华而不实的做法,自然之母将投以睥睨和厌弃的眼光,以致她驱使你们的群氓去玷污那些辉煌的东西,把它们用为阴沟,使人们在那种世界奇境面前却抽身掩鼻而去。[5] 现在,一切都在自行其是:艺术家的奇思异想正为任性轻浮的富者服务,游记作家呵欠连声,甚至我们称为哲学家的那些bels esprits(有才华的人),也正在摭取那些原始的神话,矫揉造作地编造着规则、艺术发展史,以及在圣殿的前庭广场上真诚的人被邪恶的幽灵所杀戮的奇谭。 对天才来说,规则比范例更为有害。在天才之前,个别的人也许致力于每个单一的部分;而天才最先将心灵中涌现的各个部分熔铸成一个永恒的整体。派别和规则把认识和活动的能力全部都羁绊了。诚然,那位首创者——他创造性地适应了一种需要——打下了四根桩,并用顶部的四根棒将它们连结起来,又用树枝和青苔作为屋顶,[6]可当代的法国富有睿智的鉴赏家,这对于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竟根据这一点确定它适应我们今日的多种需要,就像你曾想以pater familias(父权的、家长的)精神来统治你的新巴比伦(奢华淫糜的大都市,此处指巴黎——译注)一样。 你以为自己的茅屋首先延生在这个世界,这也是大谬不然的。那种前后各用两根柱子跨顶、中间用一根房梁架越它们,是而且仍然是更原始的发现,你每天都可从旷野和葡萄园的茅屋中认识到这一点。然而,从这类茅屋里,你却并不能抽绎出一条规则来用于你的猪栏。 所以说,你的结论都不能上达真理的境域;它们完全飘浮在你体系的氛围里。你想教导我们应当使用什么,因为按照你的规则不能证明我们所使用的方法有道理。 你是那样喜爱圆柱,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区域你将会是一位先知。你力言:“圆柱是建筑中最基本的、也是最美的成分。看,形式是多么庄严、典雅,若将它们排成柱列,又是多么千姿百态而又伟大!”[7]可是你要谨防使用不当;它们的本质是自由地耸立,那些把它们挺拔的生命束缚在粗糙四壁中的拙手真该诅咒! 然而,亲爱的神父(指洛吉耶——译注),在我看来,人们常常重复这样一种不恰当的做法,即用墙围住圆柱,现代人甚至用砖石填满古代庙宇的柱间空档,可能引起了你的某些思考。假若对于真理之声,你的耳朵并不聋聩,这些石头也会把真理向你宣扬的。 圆柱非但不是我们住宅中的成分,甚至还是我们整个建筑的基本特性的对立物。在四角立上圆柱,这不是我们的房子的起始,在四面筑四道墙才是它们的源头。墙取代所有的圆柱,也排斥所有的圆柱,在那些墙上补入圆柱,圆柱就成了一种多余的赘物。宫殿和教堂亦然——除了特例之外——我无需再讨论它们。 于是,你们的建筑呈现给你们的便是一些表面,它们伸延得越宽广,向空中高耸得越大胆,也就越是一定以令人不堪忍受的单调压抑心灵。的确如此!幸好激励了施泰因巴赫的埃尔温的天才给我们翼助;以便它们像一株崇高壮观、浓荫广覆的上帝之树,拔地而起,千枝纷呈,万梢涌现,树叶多如海中之沙,向着四面八方的国土宣告它的主人——上帝的荣耀。 我初次去看大教堂时,满脑子都是有关高雅趣味的笼统知识。根据道听途说,我仰慕的是整体的和谐与形式的纯净,对杂乱无章、变幻莫测的哥特式装饰则相视如仇。作为词典中的词条,在哥特式这个条目下,我堆积了曾掠过我的脑际的所有的同义曲解:模糊的、杂乱无章的、矫揉造作的、粘结的和厚厚涂抹的,我决不比一个把全部未知世界都称为野蛮的民族更聪明,我把所有不适合我的体系的事物统称为Gothic(哥特式),从我们那些商人权贵们装饰房屋用的镟制的颜色富丽的玩偶、绘画,到古老德意志建筑的冷漠的残迹,由于它们上面某些稀奇古怪的旋涡纹,我同意关于这种建筑的共同论调:“完全被装饰覆盖!”因而,当我启程上路,便不禁颤栗,好像碰到了丑陋不堪、毛发卷曲的鬼怪。 但是,当我一走到教堂面前(图1),就被那景象所深深地震撼,激起的情感真是出人意表!一个完整的巨大的印象激荡着我的心灵,这印象是由上千个和谐的细部构成(图2),因此我虽然可以品味和欣赏,却不能彻悟它的底蕴,有人说,天国的欢乐就近乎于此。多少次,我重新回到它的跟前,以享受这天上人间之乐,以领略我们的兄长在他们的作品中所显示的博识宏才。多少次,我回到这里,从四面八方,从或远或近之处,从一天的各种时光,去欣赏它的庄严和壮丽!一个人看到他兄弟的作品是如此崇高伟大,而他只好纡尊膜拜,他的内心是难言的。多少次,在黄昏薄暮时分,那亲切而平静的微光,使我倦于寻觅的眼睛又爽然明亮,那时透过晚霞,无数的局部融成完美的整体!而这个整体就单纯而又高贵地屹立在我的心灵面前,我感到心旷神怡,欣赏和理解同时并进。这时,这位巨匠的天才建筑家便用文雅的暗示向我披露自身。“是什么使你惊叹?”他对我悄声耳语。“所有的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难道你不曾在我的城市的所有古老教堂见过这些?我所做的仅仅是在它们那种任意决定的尺度上更进一筹,将之表现为一种协调的比例。那统领着左右两扇小门的中门上方敞开了宽大的圆窗,与教堂正厅的窗户呼应,可另一方面它又不过是供日光泻入的窗洞(图3);而那高耸的钟楼所需要的则是较小的窗户!所有这些都不可或缺,而我又赋予它们美的形态。但是啊,那周围的四壁是那样空虚而无用,我真想飘越过黑暗的高悬的窗洞。在它们奔放挺拔的形式里,我隐匿了能把两座高塔举入云霄的神秘力量——唉,现在仅有其中的一座孤塔含悲屹立,缺少了计划中的五塔构成的顶部装饰,以促使周围的省城都来向它和它的王者般的兄弟表示敬意!”他说罢隐去,我悯然地陷入悲凉之中,直到在千百个窗洞中栖息的小鸟,浴着晨光,用它们的欢乐之歌向着太阳啁啾,把我从梦中惊醒。巍峨的高塔在馥郁的朝晖中,向着我灿烂的闪耀!我可以多么狂喜地对它张开双臂,凝视着它巨大、和谐的一体,而它就活跃在那无限细小的局部里,就像活跃在永恒自然的杰作中一样,连那丛脞屑碎的枝节都富有生命,一切形式,一切事物对于整体都具有意义;看!这座坚实的巨大的屋厦是如何轻盈地耸入天际!一切都是分散的,却又永恒!感谢你的启迪,天才!对于你的幽微窈渺,我已不再感到迷惘。一缕美丽而宁静的精神渗入了我的心灵,使我能够俯瞰这样的创造物,像上帝那样说“好极了!” 图1 斯特拉斯堡主教堂,西立面(主入口立面),始建于1277年 图2 斯特拉斯堡主教堂,西立面局部 图3 斯特拉斯堡主教堂内景 神圣的埃尔温,当德意志的艺术学者由于轻信邻国的嫉妒,不能领略他(指激励了埃尔温的天才——译注)的卓越,而用一个曲解的词“哥特式”来贬抑你的杰作,当他应向上帝谢恩,竟能巨声宣布,这是德意志的建筑,我们自己的建筑,当意大利人已无可吹擂,法国人更不用提,我现在不应感到愤愤然了。如果你不期望将这种卓越归于自己,那么,请向我们证明,哥特人早就有过这样的创造,在这点将会引起某些困难。而且到头来,倘若你不能证明在荷马之前即曾有过荷马,我们将欣然让你去讲述那些不太成功的尝试的故事,而在这位首次将那零星的材料塑造成生命活跃的整体的大师的杰作面前致以崇敬。而你,我亲爱的精神上的兄弟,在对真与美的追求中,对那些有关造型艺术的夸夸其谈嗤之以鼻吧。到这儿来,看吧,欣赏吧。不要亵渎了你最尊贵的艺术家的声名,快到这儿来吧!来瞻仰他的辉煌杰作!如果它不能使你惬意,或是根本不能使你动心,那就请走吧,套上你的马车,驶向巴黎去吧! 但我把自己想象得和你一样,亲爱的年轻人,你伫立在那儿,心潮澎湃,却不能疏通那横亘在内心的复杂矛盾,你几乎感受到了这个整体无法抗拒的威力。你几乎把我叫做我在那里所看到的美的梦幻者,而你在那里却只看到力量和粗陋。不要让这种误解使我们睽隔,不要让时下所谓美的娓娓说教使你对富有意味的粗陋不满,以免到了终了,你的脆弱情感只能承受那种毫无意义的圆润。他们试图使你相信,美的艺术源发于我们要美化的周围万物的倾向。全是一派谬言!因为在它也许正确的那种意义上,商人阶级和工匠而非哲学家使用这个词。 艺术远在它成为美的之前不过是制像,然而它是真实的,伟大的艺术,往往比美的艺术更真实、更伟大,因为人有制像的本能,一旦他的存在确立,这种本能就活跃起来,当他没有什么忧虑和惶惧时,这半神(half-God,指人——译注)在恬然清寂中显出本领,从周围拿来材料,表露自己的心灵。因此原始人用古怪的相貌塑造骇人的形象,用过分鲜艳的颜色塑造他的椰果、他的羽饰和他的身体。即使那种作品是由最任意的样式构成,尽管样式本身不合比例,但它还是和谐的;因为一种直感把它们创造为一个富有特色的整体。 这种显出特征的艺术才是唯一的艺术。当它以炽烈的、统一的、奇特的、独立的情感来对自身起作用,甚至对任何无关的事物都不屑一顾时,那么,它会出于粗犷的野蛮人之手,或者出于有修养的敏感的人之手。它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你可以在不同的民族和个人中,在无数的不同的程度上看到这一点。只有比例才是美的、永恒的,人们可以探明它们的主和弦,人们只能感到它们的神秘莫测,神明般的天才的一生在至福的乐曲中只是在比例中打转。心灵越是提升,产生了比例感,这种美便越是渗入心灵的本性,以致美似乎源于心灵,以致除了美什么也不能使心灵得到满足,以致心灵从自身创造出来的只是美,艺术家便越是快活,便越是恢宏,我们便越是躬身下拜,崇拜那救世主。 在埃尔温已攀登的高度上没有人能将之推开,这就是他的作品;走到它前面,洞烛那比例的最深邃的真和美的感觉吧。它来自medii aevi(中世纪)那个禁欲、黑暗的僧侣时期的一个强健、活跃的德意志人的灵魂。 而我们的aevum(时代)呢?他否认自己的天才,将其子女送往四方去采集异国的植物——让它们遭到了毁灭。而轻浮的法国人,虽在搜集异国事物上做得更甚,但他们至少还有一种才智能将掠来之物拼凑成完整的东西。现在他们正以希腊的圆柱和德意志的拱顶建造一个奇异的庙宇——末大拉教堂(Madeleine)。[8]我们曾见过一个完美、庄严、古希腊罗马圆柱式的作品范例,那是我们的一位艺术家应邀为古老的德意志教堂设计大门时所作的。 我不想诉说对那些脂粉气玩偶的画家有多么憎恶。他们以演剧的姿势,伪装的肤色和五彩缤纷的服装来兜捕女人们的青睐。而刚毅的阿尔布雷特·丢勒(图4)——你虽常为新手所讥——但你“木雕似的”形象,我也许更为赞赏。 图4 丢勒自画像,1500年 而你们自己呢,了不起的人们,你们被允许欣赏那最高之美,现在你们趋步而下,宣告自己的愉悦,你们伤灼了这位天才。因为他并不希望被捧到任何异国的翅膀上而被挟走,[9]哪怕是玫瑰色黎明般的翅膀。是天才的力量,在孩提时的梦幻中萌发,又在青年时代得以滋养,直到长得敏捷而强健,如山林之狮一般跳跃而出。[10]因而自然总是教导天才要精勤不懈,要在他的力量的现有程度上欣赏。因为你们这些卖弄玄虚的说教者永远不能人为地为他创造出一种万象纷呈的场面。 祝福你,年轻人,你有天生的感受比例的慧眼,可以不费力地应用于一切形式。如果萦绕着你的生活之乐苏醒起来,使你在工作,恓惶和期望之余,能领略其乐融融的人性之乐,就像那收获葡萄的人在丰盈的秋日满载硕果,兴奋地呼和,或像那割草的人将镰刀高束,翩然起舞:如果那时强烈的愿望和痛苦在你心胸激荡,而你已全力奋斗,备尝了酸辛,也宴享了欢乐,如果那时你对世俗之美已感到餍足,该憩息在女神的怀抱,倚偎在她胸前——以感受带来了被尊之为神明的大力神海格立斯的新生的事物。请接受这孩子吧,至上的美神,众神和众生之间的斡旋者,这样,他将凌越于普罗米修斯之上,把众神的福祉带给人间。 |